需求侧的冒险

传闻已久的十六寸 MacBook Pro 上市,评价大体正面。被众人嫌弃的蝴蝶式键盘终于被旧有的剪刀式键盘取代,实体 Esc 键和倒 T 型方向键也回归了。这些改动本身几乎无可争议,没有什么「另一种角度」可以用来论证按一次键出两个字母或不出字母的键盘是好键盘,倒 T 型键盘便于盲打也是简单的事实。但从概念上说,苹果在 Jonathan Ive 带领下追求的轻、薄,以及有时罔顾易用性的视觉美感,确实是一种更面向未来的思路。它探究的是笔记本电脑作为一个物件还可以如何进化。以键程而言(按下之后键下陷的深度),蝴蝶式键盘的浅键程会让很多人不习惯。但它的问题不是浅,而是故障率高。如果蝴蝶式键盘不那么容易坏,我认为浅键程会渐渐被很多人接受。这种接受可能是强迫性的,但显然苹果不是第一次强迫用户做出改变。iPhone 上的耳机插口是个好例子。没了它,人人抱怨,直到她们发现 AirPods 多么好用。苹果是科技界最擅长玩这个「强制报废」游戏的公司,但即便是她们也不可能每次都玩得同样精彩。如果她们玩坏了,理想的批评应该指出这一点,而不是提倡废弃整个游戏,因为正是它拖着我们不断向前走。因此我无法认同「Ive 离职了,苹果终于重回正轨」的论述。他一直试图突破极限——素材上的和观念上的。他在苹果任职末期这些失败的实验并非孤例(想想以前 AirPort Extreme 背后间距过窄的网线口),因为实验会失败是常态。苹果作为需要向股东负责的商业公司依然敢于进行有时违背用户期待的实验,这是它的可贵之处。

相反的例子,是我在「音乐的三大重点」里提到的第二点:给听众添麻烦。这个世界上一直有希望惊吓和震慑听众(而非娱乐听众)的音乐家,但听众在变。一方面,对于过去几百年里的音乐的录制、出版、和分类整理日益细致,音乐的营销也日益精准(推荐算法是营销的手段),听众在接触新艺人之前比以前更容易知道应该期待什么。另一方面则是吊诡的悖论:越是期待着被惊吓的人,越不容易被惊吓。在过去十几年里,苹果作为电脑硬件厂商带给人们的「惊吓」可能比同时期全体音乐家带给人们的多得多,这令人悲哀。而如果苹果也丧失了这种能力,这悲哀只会更浓。

因为苹果已经不只是电脑硬件厂商了。从 Apple Computer 到 Apple Inc. 的转变并不只是 computer 一词外延的扩大。

众所周知,苹果近年非常注重「服务」方面的收入。所谓服务,包括 App Store、Apple Care、Apple Pay、iTunes、Apple Music、云服务、以及最近新增的 Apple News+, Apple Arcade、和 Apple TV+。最后这三项的出炉,意味着苹果已经正式成为娱乐业的一员。尤其 Arcade 和 TV+ 系苹果直接投资出品的游戏和电视剧,和 News+、Apple Music 那种从别处获得内容授权并自行选编的做法有本质区别。今天传出她们将在十二月二日于纽约举行软件和游戏颁奖典礼的消息。去年的年度最佳榜单已经横跨整个娱乐界,包括软件、游戏、音乐、播客、影视和电子书。今年则更是把这一年度评选事件化。不难想像,Apple Arcade 和 Apple TV+ 的推出为明年的年度评选增添了大量候选人,苹果在 Apple TV+ 里投资制作的独家内容也笼络了像 Jennifer Aniston 和 Reese Witherspoon 那样的一线明星。「服务」领域一直为人诟病,主要原因在于苹果的云服务品质至今没有保证。但从今年开始,服务的范畴大大扩张,苹果进入了好莱坞。

关于这些游戏和电视剧我只在乎一个问题,那就是苹果可以允许它们暗黑到什么程度?今年三月有报道说 Tim Cook 甚至会直接对电视剧本提意见,例如要求编剧「别那么刻薄」。Eddy Cue 对此予以否认。无论事实如何,根据往绩判断,我都不会对苹果的宽容度有太高期望。在内容层面,她们一向更像迪士尼,而非 HBO。她们追求尽可能广的受众,而非尽可能呛辣刺鼻的作品。这里涉及的问题和先前在会员通讯提到的马丁·斯科塞斯的观点不无关系。我依然认为斯科塞斯文在概念上的含混会造成许多误解。例如有人从「文艺片 vs. 商业片」的角度反驳之,有人从「人不能只吃高级经典」的角度反驳之。在我看来,斯科塞斯赞美但并未详细说明的「cinema」不是具有某种品质的电影,而是旧时代的一种电影创作和欣赏实践文化。它和做电影以及看电影的人同样相关。当斯科塞斯说旧时的电影比今天更愿意冒险时,他指的不只是导演和监制,还有观众。

讨论文艺作品时,行外人常问的一个问题是曲高是否一定和寡?如果把「高」换成「暗黑」,这个问题可能会变得比较容易讨论。暗黑当然不一定「高」,但真正的暗黑必定和寡。因此,虽然还没看,但我很难相信票房十亿美元的《小丑》(Joker)会有多么暗黑。(但也不要忘记斯科塞斯本人七十年代的电影对此片的影响。)请注意我并不是在玩比谁更暗黑的幼稚游戏,而是试图说明观众容忍度的进化。当观众不再会被心理暴力或是虐恋一类的题材冒犯,创作者就得寻找别的可能冒犯她们的题材或手法。这就是斯科塞斯所说的冒险:不是计算过的,可以在数据调研的基础上换算成票房的冒险,而是被制作公司拉进黑名单的风险,有这次就没下次的风险。这绝对不单是供给方的问题,而是如我在上篇所说,涉及到观众和创作方的不成文契约。在新浪微博上,我看到名为 @DrHueyLi 的朋友指出「算上 streaming,文艺片的总销售额不会比以前更少」,作为对斯科塞斯抱怨独立电影好景不再的回应。关于销售额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但它并不能说明文艺片(暂且沿用这个概念)的境遇比前 streaming 时代或是斯科塞斯的时代更好,而是说明有比以前多得多的人在拍文艺片和独立电影,以及在注意力稀缺时代,要在海量独立作品里脱颖而出变得比以前更难。在有这么多剧可看,并且各平台或多或少确实对妳的口味略知一二的今天,妳是否愿意去看一部有可能让妳觉得浪费了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在很多人看来,这是进化不完全的消费者才会做的事。但对我而言,这才是冒险的真正含义。

那么或许还是可以对 Apple TV+ 抱有期望吧。

VIA@李如一